十月·长篇小说(选读)|刘诗伟:《南方的秘密》1
刘诗伟,湖北仙桃籍,现居武汉,从事文学编辑工作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1982年毕业于荆州师专中文系;后于武汉大学研究生毕业,文学硕士。1980年代开始在《长江文艺》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;主要有《一个散步的女人》、《女贼讲给县长听的故事》、《告别绿巢》等短篇小说,及其它体裁文学作品;曾四次获《散文》等刊物(报纸)文学奖。1990年代“下海”供职某港资企业,著有经管专著《终端宪章》和诗集《小心走过冬天的边境》。近年著有长篇小说《在时光之外》、《拯救》、《南方的秘密》。
南 方 的 秘 密 刘诗伟/著 第一章 π诗
一九八三年正月初三,顺哥第一次去省委冯书记家里。这不是顺哥的起点,而是线索。那个遥远的早晨,一些尖锐的东西接二连三地暴露,纵然往后时光流洗,不断濯去事相的芜杂,但顺哥当时的心境长久滞留在雪后的晴空下。
大约上午十点,太阳照耀雪地,H省的省城白光灿烂。印象里的天气冷不冷是次要的,寒风或许是有或许也无。在省级“高干”居住的杨柳院里,一棵在冬日失去杨柳面目的巨树坠下一串雪末,一路发出咝咝沙沙的细响。年轻而高大的顺哥从省委冯书记温煦的家中出来,嘴上冒着白气,歪在台阶下,跟书记挥过手,转了身,正欲一歪一颠地离去。突然,身后发出小女孩清亮的叫唤:周伯伯(bóbo)——拜拜(bāibɑi)!顺哥的心头咯噔一下,陡然停住,回头去瞧,赶紧以右脚为支点,扒拉着左腿,缓缓转过身来,仿若老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隆重,即刻就让长长的目字脸笑出无数放射的横线,一面蹲下身去。
那小女孩是冯书记的孙女,四五岁的样子,穿红花棉袄,头顶扎两朵辫花,苹果脸漾出天真的笑,由矮胖的爷爷冯书记牵在手上。顺哥蹲着,抬手朝自己这边扇动,招呼小女孩过来。冯书记以为顺哥单是喜欢小孩子,就松手示意孙女过去。待小女孩站到面前,顺哥从胸兜里掏出两张十元的票子(这是当时的大票面),递出去说:对不起呀,周伯伯(bébe)光顾着跟爷爷谈工作,忘了送小朋友压岁钱咧。小女孩怕钱,缩着手,回头去看爷爷冯书记,冯书记说:大顺,太多了!顺哥说不多不多,就抢过小女孩的手,把票子捏在小手中,赶紧转了话题问:小朋友,周伯伯(bébe)给你提两个小小的建议好吗?小女孩点点头。顺哥说:一、周伯伯(bébe)是乡下人,乡下不兴叫伯伯(bóbo),应该喊伯伯(bébe)的;二、我们都是中国人,不说拜拜(bāibɑi),说再见——以后周伯伯(bébe)再来,就改过来好吧?小女孩不懂,茫然看着顺哥,冯书记连忙替孙女应道:好的好的,以后一定按周——伯伯(bébe)——的建议,跟周伯伯说再见。
顺哥马上就抓落实,对小女孩说:来,小朋友给周伯伯(bébe)打个招呼,周伯伯就走了。
小女孩使劲儿眨眼抿嘴,终于扬起一只手来,结巴道:周伯(bé)——伯(bo),拜——再见!
顺哥像哭一样笑了,说:不错,再来一遍。
小女孩运足一口气,大声喊:周伯伯(bébe),再见!
顺哥就笑,站起身,快乐地向小女孩挥手,向冯书记挥手,像刚才转过身来一样掉转身子,一歪一颠地离去,不再回头,相信冯书记会许久望着自己的背影。
于是这个早晨的亲切和明亮就多了些分量。在H省,有几人能像顺哥这样在正月初三进入省委冯书记的家中拜年,并且承蒙冯书记出门相送的礼遇?杨柳院里,阳光照耀雪地的景象为顺哥一人独有。尤其感谢小女孩,天使一般叫唤周伯伯(bóbo)——拜拜(bāibai),让顺哥灵机一动,得以借题发挥。顺哥知道冯书记不会忽略他是一个跛子,但因了小女孩,冯书记便知道他依然忌讳bó(谐跛音)bāi(拜,在方言里跟跛同义)二字咧。忌讳是深刻的内伤,除了印证冯书记的情意盛大,又让那恩典加入悲悯,像糖拌入水中。
顺哥揣着一颗丰盈的心,颠出杨柳院……
可是,不一会儿,途经H省大礼堂时,忽见东南方向的一幢高耸的大厦投来一片阴影,竟然把礼堂正面的一挂红布条幅遮掩了半截。那条幅上写着:向周大顺同志学习!春节前夕,顺哥来这里做报告,大礼堂内灯光灿烂掌声沸腾,让他光荣得满头大汗呀。顺哥看了看阴影里的条幅,感到风景倏暗,仿佛自个儿突然间也不那么光明了。别处的阳光和雪地仍是耀眼,他的心头泛起怪异的伤感。
那伤感便随了顺哥,直到坐上一辆离开省城的红客车。车子一路摇摇晃晃,车外白亮白亮的。车上的人们在谈论一九八三年的春天。有一只胳膊毫无理由地捣了他一下。他就那样抱胸闭目,没有睁开眼皮……
红客车出了省城,驶向江汉平原。
那里,大片土地位于长江以南汉江以北。那些年,那里的人最爱吹嘘“我们是中国的中”。当然,这样的抒情有所不妥,谁都知道中国的中心在北京,这里的人去了京城,连的士司机也礼贤下士地问:听口音您是南方来的吧?不过,一切并无实质意味。在那里,除了顽固的方言,中国有的它都有,中国没有的它都没有,中国怎样它便怎样,譬如土地、阳光、风雨雪、四季、村组与乡镇、群众与干部、政策与政治、开会、看党报、人吃大米、好人好坏人坏、所有人都爱钱、所有男人都好色、所有女人都蹲着撒尿、所有性交坚持雄上雌下的姿势、故事隐于春绿秋黄、村头有人拿目光追赶开往城市的汽车;而畜禽无德,牛吃草猪吃糠狗吃屎鸡扒地鸭子划水阳雀子在天上乱飞……虽是平原地貌,因为农业相似,也谈不上独一无二。那里可以同中国一起在地球上别具一格。
一九四九年六月一日顺哥于那里出生,从生日看,既是国际的也是中国的。但顺哥打小就是跛子,因此曾经是一个坏的孩子。大约党和人民都忙,无暇关注,但他本人知道自己的坏。因为他是故意的。到底干过哪些坏事也说不上来。总之,但凡是白天,他便在麻雀似的小伙伴面前扮成乖戾的鹰隼,很恶。可他偏偏又讨厌白天,讨厌做麻雀面前的老鹰,因为自己还不如一只麻雀。
他喜欢黑夜以及黑夜里的梦。他的心中一直搁着两个无比高级的梦:一次,他在自家的台坡上放眼望去,天下人全是跛子,到处都是跛子在歪在颠,在拖在甩,在晃在摇,在蹦跳在歌舞在欢笑,他兴奋地加入,跛得最为出色,做了跛子们的大队长,他幸福得哭号起来。又一次,居然有阳光白云和悠悠的南风,大地陡然歪成一个无边的斜面,他的左脚走在斜面的上边,身躯正好竖直了,走得无比轻快帅气;而跟随他的一群人,原本两腿一般齐的,倒是全都歪了,跛了,扭扭捏捏地跟不上他,他像一个将军一样率众而行。他似乎意识到他不能掉头,那样他的左腿就到了斜面的下边,那便糟了,所以他绝不停步,一路帅气着!
直到上初中时,顺哥遇见了π!
那π像一个两腿不齐的跛子,但它是数学。
一只眼(另一只眼瞎了)的数学老师讲,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,美国总统罗斯福是个跛子,中国最大的数学家华罗庚也是跛子。顺哥觉得做华罗庚比较靠谱,悄悄从旧报上剪下华罗庚的像,贴在笔记本的扉页。
顺哥的中学叫五星中学,在五星区街的南边,隔一条公路,离顺哥家所在的红旗大队十一小队约有八里路程。顺哥在学校住读。大(父亲)怕他缺少油盐,又想侦查他是否用功,每个礼拜三总要去学校给他送一瓶油淋豆豉,同学们见了就喊:周大顺,“星期三豆豉”又来了!那时同学们叫顺哥的全名周大顺。在遥远的年代,在日后能够看见自己的幻影的校园里,油淋豆豉的酱香一度飘绕在少年的天空。
有一回,大来了,猫在教室窗外朝里瞅,一只眼老师正在讲圆周率,说到π的小数点后面是没有循环规律的无穷的数字,突然间听到大顺发问:老师,那么说,圆的面积计算从来都不精确?老师说:是啊,连数学有时也不是全乎的。又说:但π是一个伟大的象征,象征真理是无穷无尽的,而意义就在无穷无尽的探寻之中。老师讲的已经不是数学了,同学们鸦雀无声,大顺在鸦雀中。大听不明白,单是觉得怎么就是儿子大顺发问呢?发问便是含糊,含糊便是不懂啰。大还愣在窗口,有同学闻到豆豉的酱香,掉头看过来,大赶紧猫下身子。
下星期三,大又猫在窗外。教室里,一只眼老师问:同学们能记住π的小数点后面的几位数?一片黄喙小嘴叽里咕哝回应:三位、五位、七位……最后一人喊出十位。这回,大没有听见大顺的声音,不由得皱起眉头。突然,老师点了名:周大顺,你呢?大顺叮里咣当地搡着课桌起立,回答:百位。全班顿然哇的一声,吓得大一抖,即刻退缩回去。老师说,你念出来吧。大又露出头来,只见大顺抿了抿嘴唇,说前面的“山巅”(即3.)除外,后面是——
一世一孤走(14159),两鹿舞山舞(26535);
八狗吃酒欢(89793),二三把屎留(23846)。
两鹿使扇扇(26433),八散而吃酒(83279)。
我拎两粑粑(50288),使力就吃力(41971)。
鹿就喊狗狗(69399),喊吃我立停(37510)。
我把两拎抖(58209),吃屎就是屎(74944)。
捂酒两喊停(59230):吃粑亦留屎(78164)?
令溜两粑留(06286),两拎发狗狗(20899)。
发禄两粑行(86280),山山花儿舞(33825)。
山是两光棍(34211),麒麟留吃酒(70679)!
大顺念着,全班静听。老师用一根手指在展开的教案上滑动,跟大顺的语速保持一致,待大顺念完,偏头用一只眼盯着大顺,问:你从哪儿听来的?大顺说:是我自己编的,要是您郎发现哪儿有这首π诗,就撤我副班长的职!老师还想抿紧嘴巴假装淡定,却忍不住笑道:狗日的——全对!教室里响起哗哗的掌声。
待掌声歇下,室外仍有掌声持续,同学们寻声看去,窗口上是“星期三豆豉”泪流满面的花糊脸。大顺叫喊一声:大!
然而π是一个无辜而喜庆的忧伤……
不久闹“文革”,初三学生周大顺的π诗被初二年级的马良臣翻了旧账。马良臣那时细瘦而白,五官标致却默默无闻;若干年后,人们才知道他有一个在新中国成立前翘着兰花指唱花鼓戏的姆妈。马良臣向来怕数学,对校园里流传的π诗怀恨在心。那天,革命同学聚在操场上,马良臣突然火眼金睛地指出:周大顺在π诗里自称帝王(孤),十分狡诈,一心想发财,他凭两个粑粑骗取狗和鹿的酒,反复使用肮脏伎俩,这是什么思想?是资产阶级贪婪思想,是修正主义!大顺顿时气得牙痒,拳头捏得手背都白了,但想到这是革命,革命讲“文斗”,就说:这个孤并不残暴,人比狗和鹿聪明不算狡诈;而π的小数点后面数字无限,方音只有十个,同音近音并能串联意思的字太少,我只知道吃喝拉撒,不反复使用那些字怎么行呢?再说,那酒是跟麒麟一起喝的,毛主席说过麒麟是坏蛋吗?马良臣辩不过,去向学校领导反映,领导很为难,又把问题交给全体革命师生讨论。
大顺不服,决定上区里找跛区长评理。跛区长是一九四九年带领大投诚共军时的连长,大顺小学毕业升初中因跛而不被录取时,跛区长拍着跛腿打过招呼的。大清早,他歪歪颠颠地赶到五星区街口,忽然听见前方敲锣打鼓喊口号,一队人马浩荡而来;再近一点,看清一个跛子戴一顶半人高的白尖帽,两只胳膊反绑于身后,被人用绳子牵在手里,口号中喊着打倒跛区长……大顺便仓皇让道,裹入街边围观的人群。他的心口怦怦直跳,发现跛区长的跛法其实跟自己很不一样!
革命太猛,大顺赶紧顺应。一天,他颠上教室的讲台,向全班同学宣告:我们是无产阶级接班人,不要再读封、资、修,我决定去革命圣地湖南韶山,瞻仰毛主席故居,学习无产阶级革命精神,如果大家跟我志同道合,明天早晨我们在教室集合,一起上路!他的呼喊赢得了热烈的掌声。但是,第二天早晨,他背着黄挎包跛进教室,教室里空无一人,黑板上写了几行粉笔字:大顺同学,我们已于凌晨两点跟随马良臣同学向首都北京进发,因路途遥远,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,没有通知你,致以革命敬礼!他诧异地望着黑板,喃喃道:这是阴谋还是阳谋呢?明明热烈鼓掌,却另搞一套;明明另搞一套,还明白告之?什么特殊情况?我的腿只有一条,可革命精神是你们的十倍呢!想到马良臣长得像豆芽菜,只会屁扯扒拉,很是气恼。什么时候,教室门口一暗,他掉头去看,门外站着一胖一瘦两个女生,一人背一个黄挎包,都是本班的,就干咳一声,对两个三年来没讲过一句话的女同学说:你们好,我们出发吧!两个女生互看莞尔,算是表示同意。
上了路,三人并不清楚韶山在哪里,单知道湖南在南边,就依据太阳的方向往南走。也不用担心,反正是革命,革命只要大方向。起初,两个女生走得疾,大顺倒是落在后面。当时太阳很红,杨柳很青,两个女生唱起了歌,歌声随风飘向路边的田野。瘦个的蹦蹦跳跳,伸手扯下一根柳枝,在空中轻快地甩动。大顺无事,革命道理又无须多想,就望着那两个因革命而欢乐的女生。忽然,他觉得她们的背影有些异样,丰盈柔婉,不大像女生,而是女人。他的心头热了一下。他决定不想这些,偏偏两个女生活灵灵地就在面前,他只好假装不是故意地想:胖个的高而白,鹅蛋脸,五官均大,眼角吊梢,衣服勒得身子满满的;瘦个的不高,但也不矮,油亮的肤质,瓜子脸,高鼻梁,眼珠像葡萄,身材苗条如柳。那么,是胖个的好看还是瘦个的好看呢?为什么胖个的分明健壮饱满,而瘦个的却更合心意?两个女生的屁股竟然越来越清晰,虽然“型号”不同,都是圆圆的生动。他的心口猛跳一下,即刻感觉到下面的动静:而今作为初中生知识分子,虽说早已扬弃了那家伙不雅的名字,但那个无名的家伙却是庞大的存在。忽然就想:这庞大的家伙如何在那圆圆的屁股上安放呢?他吞了一口涎。然而他吓了一跳,即刻从思绪中逃出,无措地念起“下定决心”的语录,甩开膀子,一冲一冲地向前颠奔,很快就超过了两个女生。他从她们身边掠过时,红着脸,不敢看她们;待颠到老远的前面,才不时歇下,回头看着她们跟上来。他当然知道她们的名字,胖个的叫叶春梅,瘦个的叫叶秋收,但他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两个名字,他还不习惯叫唤她们。
太阳就要落土了,三人准备去路边的农户落脚。走近村子,路口正中立着一黑一白两条大狗,各挂一条红舌,不吠不走,瞪着他们。瘦个的叶秋收吓得躲到胖个的叶春梅身后,扯了衣服不让动。大顺说别怕,从挎包里掏出半个米粑,自己先咬一口,递给两个女生各咬一口,既让黑白二狗看着,也为了节省,然后将吃了三口的小半个米粑掰成两半,朝路边的草地掷去,两条狗便让开道,去抢米粑了。进村时,叶春梅对大顺说:你还真的蛮会骗狗呢。大顺默然不语,叶秋收向叶春梅使眼色,叶春梅赶紧补上一句:我并不反对那首π诗的。然后就进了一家农户。农户主人自称是八代贫农,三人得以落脚过夜。
但是,“南边”太广,方向太大,大顺他们跟唐僧取经一样走了许多弯路。四天后,一支举旗的队伍过来,他们混进去,这才被带到了韶山冲。当日,三人站在冲下,仰头环看绵延的群峰,胖个的叶春梅赞道:真是一个大摇篮啊,而且摇出了一颗红太阳!瘦个的叶秋收没听清,却说:我看见了一对喜鹊,跟我们那儿的长得一模一样呢。大顺神情庄重,在心中念叨:若是我出生在这冲里,进出两难,怎么闹革命呀?那时韶山冲没有纪念馆,也不见讲解员,关于韶山的故事,都是前来瞻仰的人聚在一起互相宣讲。大顺先领着两个女同学去各处的人堆里听,两天后开始把刚进冲里的人聚起来讲,革命就在一听一讲中开展起来,十分有条不紊。
晚上,外来的人睡韶山人民搭建的临时帐篷。大顺他们男女三人,本不该睡一个篷的,但睡到了一个篷里。因为瘦个的叶秋收喊怕。她说平时她大要是不在家,她就燃着灯,整夜不睡。大顺说冲里这么多人怕什么怕,叶秋收说家里没有男将就是怕嘛。胖个的叶春梅不喜欢纠结,扬扬手:干革命何必计较睡觉,要不周大顺做一回男将,跟我们睡一起。大顺吓了一跳,坚辞不肯。叶秋收四下张望,说我看见好多帐篷里都是男女同住呢,你一个人去哪里跟别人挤?大顺抠着头皮不表态,二人推他进篷,扭捏之际,他的左右膀子碰着柔软的胸,只好老实服从。夜深了,大家和衣睡下,两个女生睡一头,大顺睡一头,瘦个的叶秋收在中间。起初,叶秋收不时甩手蹬脚,到后半夜,方才一腿压着大顺的跛腿,一手搭在大顺的右脚上,嘴里吧嗒着平静下来。大顺一直不敢动弹。虽然他已是十七岁的小伙,有过男性生理反应,来韶山冲的路上曾经心血来潮,而两只碰过柔胸的胳膊仍然麻酥酥的,可不知何故,在韶山冲的第一个夜晚(以及随后的晚上),那个“无名”的家伙不进反退,怯怯地往小里收缩。他意识到这个问题,却不去想。他不动弹,是为了让瘦个的叶秋收睡得安稳。胖个的叶春梅打着小鼾,翻一次身说一句梦话,都是跟革命相关的意思。第二天醒来,帐篷里就他一人,外面有宣讲韶山的声音,是叶秋收和叶春梅带着江汉平原乡音的普通话。大顺感到一种别样的亲切,心里温温的……
那时,大顺单是在革命的罅隙中领会细小的快乐,不可能想到,日后这两个女同学将跟他发生不同寻常的关系,而其中的一个秘密就在帐篷里。
七天后,大顺他们撤离韶山冲向北返回。因为来时吃了弯路的亏,不明路径的归程令人发怵;而激情的高潮一过,人也蔫了。走了小半天,瘦个的叶秋收开始喋喋不休,先是脚疼腿疼,然后腰疼膀子也疼,一疼便蹲在地上,像是尿频尿急。胖个的叶春梅气喘吁吁,趁瘦个的歇下,赶紧擦把汗,叹息:唉,兴冲冲找到革命,可革命的力量没了。大顺不吱声,去路边折几根杨树枝,剥下皮,结成绳子,过去系在瘦个的叶秋收的手腕上,另一端牵在手里,说我拉你吧。于是,在华中大地那条漫长而蜿蜒的土路上,烈日当顶,野风浩荡,大顺一冲一冲地颠奔,像而今的人贩子拖着一个瘦小女孩……胖个的叶春梅跟在后面,张着嘴巴喘气,想笑,一点笑的力气也没有。几只画眉拿他们当稀奇,一直追随,扑扑地在道边的树梢蹿飞。
后来大顺也累了,三人在树荫下席地而歇。大顺记起挎包里还有韶山人民送给他的米团没吃完,就翻包寻找,找得急,干脆将包里的东西抖在草地上。可他拾起那块还剩半个鸭蛋大小的米团,分成两半,朝胖瘦两个女生递过去,突然看见她们愣怔地盯着地上——地上是一本展开的笔记本,扉页上贴有一张人头像!他正要解释,两个女生唰地起立,胖个的叶春梅惊慌地喊:周大顺,这绝对不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呀!叶秋收瑟瑟地抓着叶春梅的一只膀子。大顺坐在地上,手里举着米块,仰头与她们对视,发现她们的目光既惶恐又犀利,赶紧一笑:难道你们以为是蒋介石呀?蒋介石是个光头呢——请看仔细,这是数学家华罗庚!两个女生勾头再看,看清了一排印刷体小字,叶春梅长舒一口气:哎哟妈呀,吓死我了!然后两人从大顺手里接过米块,各人再掰一半分给大顺……
第二天下午,路边出现一片荷塘。荷叶田田,荷花绽放,一些青嫩的莲蓬探头探脑。大顺说:哎,我去寻晚餐。就和衣走进塘里。两个女生正要阻止,他却一扎头,全身没入水下。他在水里笑着,心想等我露出头来,看你们谁更焦急,我就喜欢谁!许久后,他悄悄浮起头,听到两个女生都在呼喊周大顺,抹一把脸上的水帘,看见她俩已站在齐腰的水中……他终于没能验证谁更为他焦急,可心里无比幸福,就批评两个女生,令她们赶紧上岸,一边采摘莲蓬向岸上甩……那天的夕阳比革命更红,三人吃着莲蓬往回走!
当年,他们是在太阳升起的早晨回到五星中学的。可是,校园里除了打铃的白发老翁、东张西望的麻雀和革命过后的满地遗迹,已见不到声情并茂的同学。三人站在校门前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下,诧然凝望,然后无言地分手,各自回农村的家里去,想起未来都将绑在自己的生产队里,或许即此永别……大顺的心头一颤。
不久,大去学校讨要大顺的初中毕业证,空手而归。关于这场革命,后来顺哥依稀记得:在圣地韶山,他于刹那间碰触了两对柔软的奶子;而由韶山回来的路上,他曾茫然望着一群灰溜溜的小鸟从头顶飞过……
选自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,第3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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